文物局的人递给我一本泛黄的笔记本，封面上写着几个字：《传人日记——陈宝田1993-2003》。
二十年了，我做梦都没想到，自己当年扔进废物桶的那把破刀，会以这种方法回到我面前。更没想到的是，师傅那十年的严峻、冷酷、从不夸奖，背面竟然藏着……
要说清楚这件事，得从1993年说起。那年我二十岁，高考落榜，被父亲送去学木匠。
那天早上，父亲拽着我走进县城南门外的一间寒酸作坊。屋里光线暗淡，到处是木屑和刨花，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的香味。一个瘦弱的老头戴着老花镜，正静心雕琢一块木头，连头都没抬。
陈师傅，这是我家小军。父亲赔着笑，传闻您年轻时在北京干过大事，手工是真好。我这孩子尽管书读不进去，但四肢利索，您收下他吧。
老陈抬眼扫了我一眼，那目光冷得像刀子。他哼了一声：聪明有啥用？手工靠的是笨功夫。
我心里憋屈，但不敢吭声。父亲塞给老陈两条烟，又拉着我磕了头，这才把我留在了作坊里。
送走父亲后，老陈指了指宅院旮旯：那儿有斧头和锯子，先把那堆木头劈了，劈完再说。
那天我劈了整整一天的柴，手掌磨出了三个血泡。晚上吃饭时，老陈看了一眼我的手，什么也没说，仅仅扔给我一瓶红药水：自己擦。
我本认为第二天就能学雕琢了，成果老陈让我持续劈柴、刨木、磨刀。一天、两天、一个月、两个月……整整干了半年粗活，连刻刀都没让我碰。
作坊最里边有个上锁的木柜，透过玻璃能看到里边摆着个黑色木盒。我问过师兄，那里边装的是什么，师兄神秘兮兮地说：师傅的宝物，历来不让人碰。
我激动得手都在抖。三天三夜，我简直没怎么睡觉，总算雕出了一个笔筒。上面是四君子——梅兰竹菊，我自我感觉雕得挺好，小心谨慎拿给师傅看。
老陈戴上老花镜，打量了不到十秒钟，就把笔筒扔在地上：手腕颤栗！刀法杂乱无章！你是来学手工仍是来浪费木头的？
我眼眶瞬间红了，折腰捡起笔筒，背过身悄悄抹眼泪。那三天三夜的汗水，在师傅眼里竟然连柴火都不如。
1998年，我跟师傅学了五年了，手工现已有模有样。可同期进来的师兄弟们，早就班师开店了，有些乃至买了车。而我，每个月还拿着八百块的薪酬。师兄弟们出去干，一个月少说也有两三千，我连女朋友都找不到。
那年春节，我回家相亲。女方一听我是学木匠的，月薪酬才八百，回身就走了。我妈红着眼圈说：小军啊，要不别学了，出去打工吧，最少能多挣点。
大年初六回到作坊，我看着师傅在灯下雕琢，忽然问了一句：师傅，您教了我这么多年，是不是觉得我不可？
有天父亲来作坊找我，拉着老陈的手说：陈师傅，小军跟您也学了七年了，您看差不多了吧？让他出去闯闯，也好娶媳妇成家。
那年秋天，有个客人拿来一件清代的木雕屏风，说是家里老物件，开裂了想修正。其他师傅都不敢接，老陈却把活儿交给了我。
我花了一个月，小心谨慎把屏风修好了。客人来取货时，对着屏风看了半响，竖起大拇指：陈师傅，您这手工，真是绝了！
那年10月，师傅开端频频咳嗽，脸色越来越差。我劝他去医院，他总说老毛病，不妨碍。
我注意到，师傅开端在晚上写东西，字写得很慢很细心，有时一写便是深夜。我问他在写什么，他说拾掇拾掇曩昔的事。
还有一次，我深夜起来上厕所，看见作坊里还亮着灯。我透过门缝往里看，师傅戴着白手套，在灯下耍弄那个上锁柜子里的黑木盒。
盒子翻开后，里边躺着一把刀。刀身泛着幽暗的光，师傅用手悄悄抚摸着，嘴里还想念着什么。
我和师兄弟们把他送到医院，医师检查完出来，脸色很丑陋：肺癌晚期，现已扩散了。至少拖了大半年没治……现在，最多三个月。
我冲进病房，师傅躺在床上，脸色蜡黄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他张开眼看到我，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丑陋的笑：小王……咳咳……师傅这身子，怕是不可了。
师傅，您甭说这话。我握着他的手，眼泪止不住往下掉，您好好养病，我接您回家，咱们渐渐养。
老陈苦笑：严？我是怕……咳咳……怕教不理解你……我这辈子啊，就一个愿望……
老陈没再说话，仅仅吃力地抬起手，指了指枕头下面：钥匙……回作坊……把我柜子里……那个黑木盒拿来……
作坊里一片乌黑，我翻开灯，走到那个上锁的柜子前。手钥匙的时分，竟然在颤栗。
柜子里除了那个黑木盒，还有一摞老相片、一本厚厚的笔记本、几张泛黄的证书。
我顺手翻了翻相片，都是些黑白相片，上面有年轻时的师傅，穿戴中山装，站在一些古建筑前。其间一张，师傅站在前，死后是故宫的城墙。
师傅看到木盒，污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。他哆嗦着伸出手，抚摸着盒子上的铜扣，好久才说：翻开……
刀身锈迹斑斑，像是从废物堆里捡来的破铜烂铁。刀柄是黑色的，也裂了好几道缝。整把刀看起来毫不起眼，便是个废品。
我机械地接过来，手里沉甸甸的。我垂头看着这把锈刀，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味道。
跟了师傅十年，挨了十年的骂，受了十年的冤枉，到头来，师傅留给我的，便是这么把破铜烂铁？
嗯……好久了。老陈盯着我，眼里有杂乱的心情，你好好……对待它。将来……你就理解了……
那天晚上，我细心看了看刀柄。旁边面刻着王军两个字，底部还有一行更小的字，但锈蚀得简直看不清，只能模糊辨认出此刀传你几个字。
师傅那个柜子里，分明还有相片、证书那些东西，看起来都比这把刀值钱。为什么偏偏留给我一把破刀？
我想起这十年的冤枉：被骂得狗血淋头、眼睁睁看着师兄弟们发财、三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……到头来，师傅就给我这么个玩意儿？
老陈，对不住了。我对着废物桶说，这手工，我不学了。您要真垂青我，能就给这么个破玩意儿？
我不知道的是，那把被我丢掉的刀，在我丢掉后的第二天清晨，被小区环卫工老张捡到了。
老张那天早上六点多去整理废物桶，看到一把刀躺在废物桶最上面，还没被其他废物埋葬。他拿起来一看，刀柄上的雕花很精密，觉得不是一般的东西。
文物局做了开始判定，确认是有必定时代的刻刀，但由于刻着王军二字和日期，判定是私家物品，决议找失主偿还。
可王军这一个姓名太一般了，全市有几百个，底子找不到。文物局挂号后，把刀封存在仓库，列为待招领物品。
2011年，我成婚了。媳妇是近邻村的，相亲知道的。成婚那天，她看着我那间十几平的出租屋，眼圈红了。
婚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。有一次吵架，媳妇哭着说：你最初好好学木匠，现在也能开店啊！人家跟你一同学的，现在都开宝马了，你呢？
那天我看着他握笔，小手蠢笨地在纸上画着。忽然，我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——师傅手把手教我握刀的姿态。
那双布满老茧的手，稳得像铁铸的，悄悄托着我的手腕：刀要这么握，手腕要稳，心要静……
2018年，有次同学聚会，有人提起师傅：传闻陈师傅年轻时可凶猛了，在北京故宫干过，是专家呢！
那晚我喝了许多酒，回家路上一个人走了好久。我想，假如师傅真的那么凶猛，他为何需要在小县城教我这么个废物？
有一天路过一家红木家具店，橱窗里摆着几件精巧的木雕家具。我盯着那些榫卯结构看了好久，手指不自觉地在空中比划着。
我忽然意识到，我的肌肉还记住那些动作，记住握刀的手感，记住木头的纹路……
梦里师傅坐在作坊里，戴着老花镜，在灯下雕琢。他抬起头看着我，叹了口气：小王啊，你让师傅绝望了。
工头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。我放下手里的砖，抹了把脸上的汗，往工地门口走去。
其间一个人笑了笑：王先生别严峻。请问您是王军吗？1973年出世，曾在陈宝田师傅门下学艺？
那把刀身锈迹斑斑、刀柄开裂的刻刀……不便是我二十年前扔进废物桶的那把吗？
2004年春天，环卫工人在您其时住的小区废物站捡到的。对方说，依据环卫工老张的回想，那天清晨六点多，他正在整理废物桶，看到一把刀躺在废物桶最上面，还没被其他废物埋葬。他发现刀柄上的雕花很精密，觉得不是一般的东西，就拿出来用水冲了冲，然后送到了大街办。
对方顿了顿，刀上刻有您的姓名，咱们从始至终在找您。但王军这一个姓名太一般了，其时档案体系也不完善，所以……
是的。本年咱们对仓库所有待招领物品从头整理，通过多方比对，总算确认了您的身份。
我脑子一片紊乱。那把被我丢掉的破刀，竟然被收进文物局的仓库？还找了我十九年？
对方在我面前摊开一个档案袋：王先生，在正式偿还这把刀之前，我有必要向您阐明一些状况。
这把刀咱们封存后，曾做过开始判定。本年整理仓库时，咱们请故宫博物院的专家从头做了具体判定。
相片上，那把锈刀通过处理后，彻底变了个姿态。刀身显露深灰色的金属光泽，刀刃处泛着幽蓝色的寒光。
相片上，刻着一行小字：此刀传你，望你成器。刀钝可磨，人废难医。——陈宝田2002.11
依据刻痕深度和笔迹剖析，这些字应该是2002年11月到12月之间刻上去的。对方说，那时分陈老先生……
查出肺癌了。我的声响发哑，2002年10月体检查出来的，前期。他瞒着所有人，到春节后才恶化住院……
王先生，在清查刀的来历时，咱们查询了陈宝田老先生的经历。对方又拿出一份档案。
第三张，师傅和一群穿制服的人在故宫博物院门口合影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脸。
陈宝田，1940年生人，1958年进入故宫博物院修正科，师从古建修正大师李桂林。1960到1985年间，参加了故宫多处古建筑的修正作业，在故宫作业了整整27年，是新中国第一代文物修正专家。
对方指着一张证书的复印件：这是1982年文化部颁布给他的文物修正技能专家证书。
我想起那些年的细节：师傅修老家具时那种专心的神态，那些精妙绝伦的榫卯技法，那双稳如磐石的手……
档案记载，1985年陈老先生请求提前退休，理由是想回乡教学徒，传承手工。领导们都款留，但他固执要走。
对方看着我：王先生，您知道吗？陈老先生脱离故宫后，前前后后见了三十多个年轻人，最终选中的，是您。
1983年秋天，一位民间保藏家拿着这把刀到故宫，请专家判定真伪。招待的专家，便是陈宝田。
明代嘉靖年间刻刀一把，为姑苏香山帮工匠传世之物。刀身为镔铁铸造，刀刃选用百炼钢工艺，刀柄乌木雕琢缠枝莲纹。因年久失修，刀身锈蚀严峻，刀柄开裂。主张修正后妥善保存。判定人：陈宝田1983.9.15
那位保藏家看到刀身损毁严峻，觉得修正本钱高，就对陈老先生说：陈师傅，这刀我也用不上，您要是能修好它，就送您了，也算物尽其用。
对方拿出另一份文件：这是当年那位保藏家亲笔写的赠予书，有公证处盖章，彻底合法。
赠予书上写着：自己自愿将明代刻刀一把无偿赠予陈宝田先生及其指定继承人……
陈老先生用业余时间，花了整整两年修正这把刀。1985年修好后，他办理了《私家保藏文物挂号证》，刀就成了他的合法私家产业。
对方允许：法律上，这是陈老先生赠予您的私家产业。刀柄上刻着您的姓名和日期，赠予联络清晰。
对方深吸一口气，表情变得凝重：但王先生，在您决议怎么样处理这把刀之前……我有必要告诉您它真实的价值，以及陈老先生的良苦用心。
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厚厚的判定陈述，足足二十几页，封面印着故宫博物院文物判定中心的红章。
这是本年4月，故宫专家组对这把刀做的具体判定。对方翻开第一页，结论是……
对方没有持续念，而是又从档案袋里抽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，封面上写着：《传人日记——陈宝田1993-2003》
这是咱们在陈老先生的旧作坊里找到的。对方解释道，2004年您脱离后，那间作坊的房东一直没租出去，里边还藏着陈老先生的一些遗物。上一年那片区域要拆迁，房东联络咱们处理文物遗留问题，咱们在整理时发现了这本日记，还有一些老相片和证书，都装在一个木箱里，放在作坊阁楼上。
对方把笔记本递过来：王先生，关于这把刀为什么是明代香山帮工匠的传世之宝，为什么陈老先生甘愿隐姓埋名在小县城教您十年，为什么他临终前重复想念别扔……
1993年3月12日，晴。今日收了个学徒，叫王军，20岁，手很巧。我调查他握锯子的姿态，腕子稳，领悟好。但他还不知道，我选他，不仅仅由于手巧，而是由于……
对方站动身：王先生，我先出去，您渐渐看。这本日记有203页，记录了您跟陈老先生学艺的十年。每一次您觉得被怒斥、被萧瑟、不被认可……日记里都有本相。
我这辈子最大的惋惜，是没能把香山帮的真实手工传下去。在故宫那27年，修了很多古建，却眼睁睁看着老手工一点点失传。现在十分困难遇到这孩子，我不能再让这门手工断在我手上……
